跳下缆车,疾行百余步,前面就是南天门。
(资料图)
站在南天门朝下看,凸凸凹凹、曲曲折折的石磴,一望不见底,再望仍不见底,宛如天界垂下的一挂云梯。
“那下面是十八盘?”夫人问。
“是啊,”我答,“这是主路,泰山的险绝尽在这里,攀登的艰苦和快乐也尽在这里”。
“秦始皇泰山封禅,是怎么上来的呢?”
“当时还没开凿十八盘,他下令专修了一条车道。”
“车道?秦始皇乘的是马车,上不了山,怕是坐步辇抬上来的吧?”
“可能,”我查过《史记》,“司马迁没留下记录,仅说到途中遇雨,躲入一棵松树下暂避。雨歇,称松树护驾有功,封赠‘五大夫’爵位”。
“杜甫咏泰山,标题为‘望岳’,末尾讲‘会当凌绝顶’,‘望’是远眺,‘会当’表示总归、定要,从逻辑上讲,他并没有登上山巅。”夫人思维跳跃。
“至少创作地点是在山麓。坊间也有异议,有人翻出杜甫晚年的忆旧诗《又上后园山脚》,其中有句‘穷秋立日观,矫首望八荒’证明他登上了日观峰。我认为,创作地点与最后登顶是两码事。何况《望岳》指出‘齐鲁青未了’,当在春夏,《又上后园山脚》点明‘穷秋立日观’,应在深秋,季节有别,两诗不能混为一谈。”
“我倒想看看杜甫是怎么爬山的。”
“和老百姓一样啊,手脚并用,气喘吁吁,汗落如雨。”
“杜甫的胸襟器识不一样。”
“那是,他一路念叨着‘岱宗夫如何’。”
“姚鼐的《登泰山记》,你还记得吗?”夫人思维又宕开了。
“记得,姚鼐说他们‘由南麓登。四十五里,道皆砌石为磴,其级七千有余’。他指的南麓,就是现在的南线。”
夫人再次窥探十八盘,但见影影绰绰的登山客,一耸一耸,一蹿一蹿,如潮水般级级推涌。
庆幸,抑或遗憾,我们一阶未迈,“凭空”“飞”上了南天门。转身,直面天街,我发现从十八盘上来的游人,男女老少几乎人手一根藤杖,也劝夫人买一根。
“前面没有多少台阶了。”她说。
“还有上千级哪,来回就是两千,你右膝动过手术,要注意保护。”
“要买也是你买,你去年打羽毛球,扭伤过左踝。”
这语去言来,皆点中各自的要害。说实话,夫人和我,按养生法则,都是不宜登高的一族。
但是,我俩忽发少年狂。这登山的事,是夫人首先提出的,此番赴泉城之前,她就策划:“无论如何要登一次泰山。”
我充分理解。泰山,是平原世界的珠穆朗玛峰。自从盘古举起大斧,开辟鸿蒙,她就成了伟大且崇高的象征。历代帝王尚且为之折腰,吾辈平民,但凡有可能,谁不想过把扪天为近、窥地为远的瘾。
夫人以前来过济南吗?来过。既然来过,为什么没有攀登泰山?不是不想,是不能。十多二十年前,夫人劬劬辛劳,积累成疾,右膝提前“退休”,走路都吃力,遑论攀岩爬坡。近年经过治疗,功能大大改善,是以才按捺不住,跃跃欲试。
昨晚,在下榻的一处旧式名苑,我俩迟迟没有安枕。我是因为地处闹市,房舍轩敞,不隔音。她是因为我没入梦,便坚持不寐,怕睡着了打鼾,扰我酣然。
晨起,我不言退,她更是兴致勃勃。于是出发,旅行车送抵泰山脚下,观光车送至中天门,缆车送上南天门,下临幽岫穷崖,深涧巨壑,我有恐高症,从前不敢俯觑,觑之则目眩魂悸,冷汗直冒,此番却一路鹰瞬鸟瞰,瞅个仔细,倒也镇定自若。
南天门是打卡点,人人珍惜“到此一游”,我们亦不能免俗。
继续前行,见天街靠内一侧,商铺麇集,售卖旅游纪念品与各式小吃。
“缆车抢去了大半生意。”我说。
“不会吧,缆车载来了更多的游客。”她反驳。
“缆车使游客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南天门,导致他们踏上天街,就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直奔山顶。”
我们也是这样,挎包里有水,腹中有食,脚下有劲,自然忙着赶路。呵呵,毕竟年纪大了,腿脚又不利索,同游者出于对我俩的照顾,总是走走停停,让我俩多休息一会,多看一眼沿途的风景。阳光薄明,山风峭寒,俯视深谷,有云雾嬉戏,萦青缭白。杜诗“荡胸生层云”,写的就是这意象。
我转头寻找飞鸟,却见一乘滑竿悠悠地移过来,乘客是位年长的男子。我注意轿夫的脚步,走的是“之”字形。尔后追上来的挑山工,走的也是“之”字形。
“冯骥才写泰山挑夫,就写了这种‘折尺形’走法。”夫人读懂了我的眼神。
“这是种学问。”我陷入沉吟。
“每一步,都踩着前人的脚印。”夫人跺了跺脚。是触景生情,还是别有所指?
“真希望有一种摄像仪,把这些古今的脚印层次分明、井然有序地拍出来,进行展览。”我索性顺着她的思路遐想开去。
“那脚印会是什么样的呢?”夫人接话,“有赤脚、木屐、芒鞋、布鞋、运动鞋、登山鞋……”
“裹小脚的,无缘留下脚印。被抬上山顶的,也不会留下脚印。”我补充。
“倘若搞展览,起个什么名字呢?”夫人蹙额。
“就叫‘泰山脚印’。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随着这些视犹未视、不视犹视的脚印,逶迤来到碧霞祠。这是道观,供的是碧霞元君。曩昔到此,烧香要付高价。如今,免费提供三炷香给每位来客。山门楹联曰:“玄门日会龙门客,道院时接翰院宾。”我们千里迢迢来此,不是贵客也是远客,免费敬香,是待客之道。
我和夫人祝祷如仪。道教奉老子为教主,老子讲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,在我俩,则是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愿”的了。许愿,默祷的是心灵的憧憬。我的默祷,涉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。夫人似乎毫无所感,只顾里里外外地拍照。
出得碧霞祠,继续爬坡,登上天柱峰。这是泰山的最高点,也是玉皇殿所在,又称玉皇顶。殿上匾额大书“柴望遗风”,游客莫名其妙,亏得导游解说,古代帝王登上泰山,都是选择在这儿烧柴祭天,望祀山川。
殿内有楹联:“地到无边天作界,山登绝顶我为峰。”夫人说:“我登上绝顶,知道自己始终是一粒小石子。”妙!这话跟谁学的?
院中屹立巨碑,标注“泰山极顶,1545米”。夫人说:“这是旧说。国家测绘局21世纪的数据:米。这是新闻。”也妙!多年夫妻,耳鬓厮磨,思维方式与遣词造句,说不清谁潜移谁、谁默化谁。
想到预先查阅的泰山名言,脑筋急转弯:“长江不拒细流,泰山不择土石。”——我更愿“长江不拒滚滚,泰山不择岩岩”。
“有眼不识泰山。”——也有人生了眼,专门用来看泰山。
“一叶障目,不见泰山。”——人是活的,把脑袋移动一下,千叶也遮不住泰山。
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——“今我凌绝顶,一览众山高。”天柱峰的挺拔天表离不开层峦叠嶂的簇拥,每一峦每一嶂都有其不容小觑的峥嵘。
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。”——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?不能等事到临头再决策,而是值其未兆,先练就泰山特有的那种本色,即泰山精神。
随后到大观峰石刻,导游略加介绍后便说:“这是泰山的人文精华,诸位慢慢欣赏。”好大好大的一堵摩崖,不啻是历代书法威武雄壮的展览——也是另一种脚印,以蓝空,不,以乾坤为背景的文化脚印。那些帝王的、名士的真草隶篆瞪大眼睛望着我,仿佛在等待点赞。我玩味过多次,激情归于平淡。夫人是头一次来,兴致正盎然,浏览一遍,坦率地发表高见——此处海拔将近1500米,说出的每句话都是“高见”:“唐玄宗的字雍容,有盛唐气度;康熙的字瘦挺,似他晚年的一张画像……”又说:“在泰山刻字,不能小气,你看居中的‘壁立万仞’‘青辟丹崖’‘置身霄汉’三幅,字体最大,最抢眼。”
我的目光落在崖顶的“星辰可摘”,李白夜宿山寺,朗吟“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”,可惜那山不是泰山,否则,玉皇顶的高度至少往上增百尺……思绪被夫人打断,她问我:“你的看法呢?”
“好,都好,”我说,“状元是金榜题名,泰山刻石是千秋留名。”
“你想题刻吗,左下角还有空白。”夫人逗我。
“那里曾经有过题词的,”我摇头,“或是其人垮台,或是今人瞧着不爽,铲掉了”。雕镂于碑石,何如雕镂于人心。
“你今天特别兴奋,难道仅仅因为爬泰山?”夫人终究瞧出点异常。
“呃,不完全是。”
“还因为什么?”
“你应该晓得的。”
“不晓得。”看来她是疏忽了。
“今天几号?”我提示。
“5月10号呀。”她答。
“农历?”
“癸卯年闰二月,现在是三月。”
“我告诉你,今天是农历三月廿一。”
“啊,这么巧!你怎么不早说?今天是你农历80岁的生日!难怪,难怪你昨晚一宿没睡好,太激动了!”
夫人与我击掌庆贺。掌声为峡谷收拢,释放,再收拢,再释放,犹如泰山此呼彼应连绵不绝的祝福。